父亲的油炸欢喜头

因远嫁，我是婚后第三年的大年初二带着孩子回的娘家。

父亲母亲远远看着我和孩子风尘仆仆踏进家门，高兴得像个孩子。进屋后，父亲母亲有说有笑地围着我和孩子转，说笑间我却看到父亲在偷偷抹眼泪。

很快，父亲就在厨房里奏起“交响乐”，我喜欢的家常小菜逐一端上饭桌。我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小苗贪婪地吃着喝着。

才罢饭桌，父亲就哼着他喜欢的《沙家浜》又在厨房里忙活。他把晒干的糯米粉倒在大铁盆里，加些冷水就开始搅拌揉搓，还不时啪嗒啪嗒地拍打粉团，揉好后再醒发半小时。我知道，父亲要给我们做油炸欢喜头了。

我问父亲：“人家做这个加的是热水，你为什么加冷水呢？”

父亲说：“加热水好炸点，中途不会炸裂皮，但是口感不好，没韧劲。加冷水做出来的欢喜头在油炸的过程中会爆裂，外酥里嫩，有嚼劲。”

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别人家的欢喜头没我们家的脆。

半小时后，我们几兄妹围着桌子，把父亲醒发好的糯米团搓成食指般粗长的条状物，放置簸箕里。母亲开始往灶膛加柴把铁锅烧热。炸欢喜头讲究火候和油温，火大了会炸焦，火小了炸不出欢喜头好味道。烧火可是个技术活，家里除了母亲，谁也驾驭不了。

爸爸扎着花布围裙，把一壶花生油熟练地倒进热锅里，不时伸出手掌在油锅上面试温。我们一边搓欢喜头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，小孩子在厨房里跑进跑出，嚷嚷着也要搓欢喜头，父亲揪了几坨面团分给他们玩。

父亲母亲看着一家老小其乐融融，脸上笑逐颜开。我们搓了一大簸箕的欢喜头，父亲开心地说：“油温可以了，开始下锅啰！”只见父亲把锅铲放进油锅里沾满油，在空中舞动两圈，说是给锅铲降温。他把搓好的欢喜头一条条摆在锅铲上，一锅铲可以摆放五条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锅铲放进油锅，慢慢下沉。不一会儿，欢喜头就脱离了锅铲浮到油面上来。

我们躲在父亲的身后，探出头去看着油锅里的欢喜头。只见一条条圆柱形的欢喜头被炸得胖嘟嘟，金灿灿，全身还不停地滋滋冒油泡。突然，那个最胖的欢喜头一下子窜出油面，在离油不远的空气中“砰”的一声炸开了，然后一个跟斗又栽进油锅里，就像跳水运动员在跳台上一个猛子扎进水一样，但是欢喜头的技术不好，溅起的油花比跳水运动员的水花要高得多。父亲大声地提醒我们赶快躲开，他像被蜜蜂攻击一样，瞬间抬起手臂遮护住脸，不让油花溅到脸上。母亲也是在欢喜头跳出油面的一刹那，把脸转向一边。我们一看势头不对，连忙把头缩回来躲在父亲的身后。

一锅的欢喜头，有了第一个跳出油面砰地炸开后，其它的也紧随其后跳出来，砰砰声此起彼伏。每个欢喜头炸开后，都是中间露出一道白色的口子，就像一群炸开锅的小孩子，一蹦三尺高，然后咧开嘴悠然自得地躺在油面上，调皮地一晃一晃地笑着。

突然，我恍然大悟，原来这就是“欢喜头”名字的由来。

当欢喜头白色的咧嘴变得金黄后，就可以起锅了。父亲用网勺把炸熟的欢喜头舀进漏盆里，油还没沥干，就被姐姐利索地端去客厅，她一声吆喝：“吃欢喜头咯!”我们就一窝蜂地挤到桌子前，把欢喜头抓在手上，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，糯米粉和花生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，脆生生香喷喷，那是一股独特的新年味道，是拿钱也买不到的美味。

第一锅欢喜头被我们一下子就哄抢进了肚子，我们进厨房继续搓欢喜头。母亲的脸被灶膛的火光照得通红，父亲的衣服和围裙上溅满了油花。母亲问：“欢喜头好吃吗？”

姐姐抢着说：“太好吃啦!没嚼出香味就没了。”

母亲说：“不急哈，慢慢炸，慢慢吃，还有很多。”

我说：“你们还没吃吗？”

父亲说：“我和你们老妈常年在家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炸。你们不同，嫁得远，有时几年才回来一次，你们又不会炸，这次炸多点，让你们吃个够，吃不了还要兜着走。”

我们哄堂大笑，笑父亲的幽默和他满身的油花。

十几斤欢喜头就在我们说说笑笑的时光中搓完炸完了，开始几锅是边炸边吃，欢喜头最好吃就是刚出锅的时候，最香最有嚼劲，放凉之后，香味会减半，但口感更脆。

父亲把放凉的欢喜头一小袋一小袋地包装好，又分为好几大袋。爸爸说：“这三袋大的是你们三姐妹带回去的新年礼物，分给邻居尝尝，这一袋是拿去大姑姐家的，这一袋是拿去舅舅家的……”

第二天吃了早餐，我刚出门，遇到父亲摘菜回来。天啊！我看到父亲的脸上脖子上手背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色水泡，我吃惊地问：“爸，你这些泡是炸欢喜头被油溅到的吗？”他“嗯”了一声就快步进屋了。

我问母亲：“爸爸不是说很熟练吗？怎么还是被油溅得到处都是伤？”

母亲说：“他每一年炸完欢喜头都是满脸泡，不怕，痛几天就好了，一年就炸一次，只要你们喜欢吃。”

大年初四的上午，我们三姐妹带着孩子，带着父亲炸的欢喜头，各自回家。

当我把父亲炸的欢喜头分给邻居后，我回家也吃了一个。想到父亲为了我们的新年礼物付出那么大的代价，就食之无味。

我怀着愧疚之心打电话给父亲：“爸，以后不要炸欢喜头，不好吃。”

父亲爽朗地笑着说：“我每年都会炸欢喜头给你们寄去的，以后我会买个面罩，买双手套，油就溅不到我的脸和手了。”

从此后，远在他乡的我，年年收到父亲寄来的欢喜头，直到2021年父亲狠心抛下了我们与世长辞。我再也吃不到父亲的油炸欢喜头了。

快过年了，我又想念父亲的油炸欢喜头。那可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年味。我曾经试着自己做，上街买，但就是吃不出父亲炸的那个味道了。

严永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