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遥远的童年时代,好多小伙伴儿不愿与我玩耍。因为我的脑子反应慢,手脚又笨拙。即使我的手脚拙笨,但自己的有些优点值得一提。就说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,在课堂上,语文老师手里拿着一本语录,翻开一页,问:“同学们,看看谁能流利地朗读一下这页的一段句子?请举手!”
老师这么一问,课堂里的嘀咕声立刻平静,所有的同学鸦雀无声,谁也不敢举手。我和哈兰是同桌,他用胳膊肘轻轻地戳了一下我的肋巴骨,低声说:“你可以的,快举手啊!”老师发现了哈兰动了一下胳膊,就点着他的名到前面来读一读那段句子。哈兰走到老师旁边低头站立,但没有伸手拿老师手中的语录。老师问起原因,可他一言不发。我眼见哈兰左右为难的样子,就立刻边举起手边站了起来,说:“老师,哈兰并没有举手,刚才他给我说话呢,让我来吧!”老师用手指往后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眼镜,抬起头瞧了瞧我,说:“啊哈,我知道你们两个老穿一条裤子,还挺讲义气的嘛,过来,如读不了,你们两个今天别想坐下。”
我快步走上去,伸手拿上老师手中的语录,把它抵到眼前开始朗读:“世界是你们的,也是我们的,但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……”我流利地读了一段,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,响彻了整个课堂。我读完了,就侧过头望望老师,发现他神秘的表情瞅着我和哈兰。我立刻把下巴颏儿抵到胸头闭上眼睛。老师沉默片刻,才说:“不错,难怪哈兰让你上,好,你们刚刚学完三十多个字母(哈萨克的新字母本来只有三十多个),没想到进步的那么快,坐下吧!”
从此,哈兰干啥事情都听我的,还客气地叫我玩所有的玩项,可我还是什么也学不会,连弹掷羊拐都不行。不会玩耍的毛病很糟糕,我只能站在一边瞧着人家的嬉闹,耷拉着脑袋走到芨芨草丛的那边,把小石块堆在一起,干砌石头房墙,这种活儿是奶奶生前给我教的。不到一会,哈兰也跑过来忙帮我,我知道他迫不得已才跟我,因为他喜爱热闹的玩项,哪能受得了长时间蹲坐着干这样的活儿。
有一天,不知我爸到县城去办了什么事,回来顺便给我买了一本《水浒传》,我开始拜读《水浒传》,白天在里屋的窗台下盘着腿坐着念,晚上坐在暗淡的油灯光线下读。哈兰一直跪坐在我的旁边,一门心思地倾听书中的故事。白天,我和哈兰不受弟妹太多的干扰,因为他们整天在房外玩耍。可到了夜晚,他们只能在屋里玩耍,把屋里弄得天翻地覆。在昏暗的屋里,我不可能看清书上的字母,只能把它抵到油灯下才行。眼看我们无法继续读下去,爸爸做了一盏盘灯,让我和哈兰到外间去读书。
那时,牧区的油灯五花八门,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家里能用玻璃罩的柴油灯,但那时人们的生活基本相等,几乎都用瓶子灯。瓶子是铁皮盖的(酒瓶),盖儿中间捅个眼儿,把捻儿的一头塞进那个眼儿里,塞到露出头;捻儿的另一头泡在瓶子里的柴油里,就可以点上用。人口多一些的家,一盏瓶子灯的光线还不够用,必须多用一盏。多用的灯算是次灯,用小盘子或碗底做。盘灯是从羊尾巴脱出来的稠油作为燃料,就是盘里倒上稠油,把提前弄好的捻儿圈起来放进油里,一头露出来靠上盘口边就可以了,碗底灯也是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。那时,家家户户不管用什么样的灯,烧什么燃料,为了节约,都得要屋里完全黑了以后才点灯。
哈兰平时喜欢体育课,经常跳来跳去的,在寄宿学校的走球场上,随时能看到他的影子。到了现在,我就不明白他那时为什么爱听《水浒传》,可能那些英雄好汉的经历吸引了他。我和哈兰用四天四夜的时间读完了《水浒传》,但两人都觉得书里的故事情节根本没有终结,只讲到武松打老虎的那一段。哈兰脸上浮出遗憾的表情,问我最后的结果会怎样,可我哪能满足得了他的疑问啊。
还是哈兰的脑子机灵,他骑上二岁的犍牛,专程跑到几十里远的老知识分子那里,问他武松打老虎以后再干啥。他从老知识分子那里回来,给我说明《水浒传》的哈文版是一共八本书,我们才读了其中的一本。他还开玩笑说:“我常常听大人们说,那个老知识分子怕老婆,方圆百里的放羊人称她为‘母老虎’。你看看武松厉害吧,他烂醉如泥的状态下,用几个拳头打死了公老虎。再看看老知识分子,他作为一个大男人,还怕自己的老婆。依我看啊,书这个东西别念的太多,要不将来你也成为那个老知识分子一样,天天被自己的老婆欺负。”
我恳求爸爸,把《水浒传》其余的七本都买给我,可他的答复很利索:“想得美,哪有钱买那么多的书?”
到了现在,我还捉摸爸爸为什么买给我《水浒传》?不管爸爸处于什么意图,《水浒传》在瓶灯的光亮下,唤醒了我深睡的爱好,又影响了我的人生观。从此,也就是不到十五岁,我就看完了《水浒传》所有的哈文辑卷。当然,一开始我读书用的是业余时间,可后来发展到占用上学时间,这就影响了我的学习成绩。即使我的语文课成绩全班第一,但数学成绩一路下滑。有一次,一个叫古丽菊帕尔的女老师(授语文课),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,送了我一双棉黑鞋。那双鞋是她掏自个儿的钱买的。她还说我是个写文章的好苗子,很有希望。但数学老师好几次叫我谈话,问起我数学课成绩下降的原因。
那时,我们虽住着寄宿学校,但公社里还是没有电。我们一宿舍的几个学生一如既往的用几盏瓶子灯做作业。
1985年10月,我从部队复原,回到原来的牧一队开始放羊。白天放羊,晚上还是坐在油灯旁边看书。到了这时,牧羊人的生活条件比原来好多了,每家每户都用上了玻璃罩的柴油灯。我们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三间土坯房,我的弟妹都长大了一些,他们再也不抢我手中的书了。
过了一年,我被乡政府录取当临时工翻译。我带着两个妹妹到乡里住下。当时,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一台柴油发电机。可居民的大部分还是用着柴油灯,因为那台老发电机不能供通无阻,三天两头出毛病。操作发电机的小伙子平时爱喝两杯,如他不高兴了,随便找个借口不给供电(当时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)。如果某一个人的家里要办婚礼,事先把供电的那小子请到家里款待一场。这样还不够,办事的那天,再给他送去好肉好酒,说一堆好话,恳请他的发电机千万不能出毛病。我媳妇出家的头天晚上,接亲的我和几个人在她家正唱着歌儿、跳着舞,可还不到11点停电了。我岳父说:“这发电的小子到底想干啥嘛?我们已请他吃过饭了,还把好吃的和好酒也送上去了,是不是发电机真的出了问题?”
老丈人让我去看个究竟。我带上伴郎走了。但我们没去找发电的那个家伙,因为他与我曾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发生过口角。我知道他就为这个故意找茬,为难我正在办喜事的岳父家。还有一个原因,他是国家的正式工,我虽然在乡机关从事翻译工作,但是临时的,连工人编制都没有占上。
我和伴郎在大街上转了几圈,然后到好朋友王仕胜家开始喝酒。大喜的日子嘛,不是一般的喝,彻底放开了。因为第二天的早上,我娶上媳妇并把她带回家呀。王仕胜和伴郎劝我适可而止,王仕胜的妻子也动不动把酒瓶拿走,但我哪能听从他俩的使唤,一直喝到趴上饭桌为止。结果我和伴郎睡在王仕胜家,造成了第二天找不到新郎的笑话。
几年前,我在牧区的弟弟家住了几天。说起来也巧合,我去的那天,他雇来一台推土机,正在清理着棚圈周围好些年堆积的杂物,把畜粪和炉灰一并推到离住房远一点的大坑里。我们两个站在一边瞅着机器威力。突然间,我意外地发现正在推去的垃圾里滚动的两盏油灯,一盏是瓶子灯,另一盏是玻璃罩的。我跑过去拦住推土机,捡起那两盏曾经扔掉炉灰里的旧灯。然后把它们拿到房子来洗刷了一遍。旧瓶灯的玻璃还是老样,透明的蓝色一点都没变,但中间穿过眼儿的盖子锈迹斑斑,捻儿也没了,可能早已风化了;玻璃罩灯原来的铝色已变成黑色,玻璃没了,灯架也压扁了。
我把两盏旧灯摆放在地上,点上一支烟蹲坐起来叽咕。弟弟走过来好奇地问:“哥,你在说什么呢?洗刷这些废品干啥?啊,明白了,你曾经坐在它们的光线下读过不少书嘛,所以你想把这些破拉儿带回去?算了,给我吧,我把它们扔掉……”
其实,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叽咕什么。我真的想把两盏旧灯带回去保存起来,可心里犹豫不决。因为老伴儿决不让我把这些废品带到城市的楼房里,我也无法说服她……
作者:海拉提别克(哈萨克族)